尊敬的年會組織者、發言者,
尊敬的與會者,
尊敬的中國基金會、公益界的同行和朋友們,下午好!
我是第一次參加中國基金會發展論壇的年會,有一種感受,就是四個字——波濤洶涌。1500人的大會,從繁密的議程到激揚的思緒,從12個平行論壇提出的問題到大會演講的宏觀分析,從熙熙攘攘的羅馬街市到零碳排放會議的綠色行動,這是激蕩的兩天。
我應邀為年會作總結,我總結的養料來自于你們,歸納是我的,有所不當,請大家批評。
我講五點。
▲浙江敦和慈善基金會執行理事長兼秘書長陳越光
我的總結不可能去還原過程,我企圖在這波濤洶涌中尋找一個思想的凝聚點,企圖在我們經歷的奔波和茫然中立起一個可以回應我們年會主題的支撐點。
年會的主題在“堅守初心”,我們的初心是什么?在座的各位來自的機構不同,有基金會,有協會,有民非,等等;工作的領域也不同,有環保的,有扶貧的,有弱勢群體幫扶的,有教育文化的等等;我們每個人的背景、從業時間、入行起因更是千差萬別。所以,就個體來說,我們各有各的出發點。
那么,我們在整體上,中國公益人可不可能有一種共同的初心呢?如果有,它會是什么呢?
如果我們認為幫助痛苦和困難中的人,就是我們的初心,難道醫務工作者不是嗎?
如果我們說創新是我們的初心,難道科技界不比我們更迫切嗎?
如果我們說解決社會問題是我們的初心,難道政府和企業比我們做得更少嗎?
應該說這一切都有,都包含了。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是“以公益為志業”的人——公益是我們的人生職業,公益是我們的生存方式,公益也是我們的生命追求!
“以公益為志業”,可以是我們共同初心的一種概括。
這是第一點。
深圳國際公益學院的發起人、董事,橋水創始人Ray寫過一本書《原則》,里面有這樣一段話:“工作,要么是(1)你想從事用于養家糊口的一份職業。要么是(2)你想完成的使命,要么是二者的結合體。我敦促你盡可能把工作看成(2),當然也承認(1)的價值。如果你能這樣想,那么幾乎每件事都會做得比你不這樣想更好?!?/p>
Ray在這里講的兩種對工作的不同心態會有不同的結果,就是我們平時說的把工作作為職業還是事業的不同。那么在事業之上,還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種歸納,一種更高的境界呢?
當你們看到我把“以公益為志業”作為大會總結的標題時,熟悉思想史的人都會想到100年前一位偉大思想家的兩篇經典演講,一篇是《以學術為志業》,一篇是《以政治為志業》。韋伯這兩篇演講,在思想史的天穹中劃過一道當代性的閃電,100多年來光焰不滅。
“志業”(Beruf)這個德文單詞包含兩層意思,一層就是平時講的職業、行業、職務,還有一層意思是天職。從天職這一層意思看,含有信徒對宗教信仰追求的意思,就涉及到終極關懷和獻身精神。
當時韋伯講,在德國一個年輕人要從事學術,要在大學里面教書,先得有一本專著,還要通過一次考試,才有編外教師的資格,你可以開一門課,但是對不起,你是沒有薪酬的,只能收學生的聽課費,就看有多少學生聽你的課,而什么時候會有正式教職也是無法預期的。所以韋伯認為,以學術謀生,投入產出比是不合適的。為什么還有人要追求學術呢?因為學術背后有一種功能,可以在一個“祛魅”的世界里給人以理智的清醒。這種責任對一些人來說就像天職一樣會召喚你,所以韋伯對青年學子說,你真要選擇學術,你要以學術為志業。
如果從理性經濟人的觀點看,那么,在100年前不會選擇德國這樣一種狀態下的學術為業,在今天也不會選擇中國公益這個職業的。今天之所以選擇了,自然就有一種內在的動力,一種志業方向的推動力了。
中國公益界的人,年初都有一種焦慮,叫“數字焦慮”。一方面期待知道去年的數據怎么樣,慈善捐款總額是多少;另一方面這個數據往往令我們不看心里惦記,看了心里難過。
2017年中國社會捐贈總額1526億元,占GDP0.185%。2018年,內地捐款總額1439.15億元,占GDP0.16%,加上港澳158億,再加上志愿者貢獻率換算824億,也就2448億,達不到家政業的一半。2018年中國家政服務業經營規模5762億,快遞業務規模超過6000億。這樣的比例和數據,如果我們說有一支浩浩蕩蕩的公益隊伍在這里從業,難免會有人因為這些數據的微不足道而嘲笑公益的社會價值。
但是,對不起,如果真有人因此認為公益是可有可無的,那只是他在愚蠢地賣弄他的淺??!
試想一下,我們每個人,買房子多少錢你很清楚,買車、買衣服花多少錢你知道,買化妝品花的錢你也知道,但你知道你買水花了多少錢嗎?一個月,一年,一輩子花多少錢買水?你預算過家里買水的錢要多少嗎?數字太小,所以沒有。但是水對你不重要嗎?
公益慈善對一個社會,某種意義上就像水對于生命一樣。
在社會正常時期,公益價值功能有四項:一是濟困解難的互助功能;二是協同治理的共公協調功能;三是解決社會問題的創新探索功能;四是人的自身發展的精神倡導功能。
這是在正常的社會狀態。當社會不正常,社會進入黑暗時期,進入危機時期呢?這個時候,有沒有公益,有沒有慈善就是社會的一道底線。在戰爭、動亂、破壞和瘋狂的社會中,只要有公益慈善在,它還可以算是一個人類的社會,當然是糟糕的社會;而如果沒有了,那就只是野獸的叢林。
我們看到公益在社會下沉時是一條維護人性、維護人類的社會底線。往上走呢,社會美好呢,所有中國夢,人類夢都實現了呢?或者我們進入到一個機器人勞動的時代呢?這個時候還有公益嗎?本世紀初的時候,一些美國精英討論一個話題,認為在新的科技革命推動下,將來有20%的人勞動就可以養活100%的人,另外80%人怎么辦呢?所以提出了“奶頭樂理論”,要用社會福利把80%的人養起來,再提供一些消費性娛樂。但是他們忘記了一個問題,人這種動物有思想,他除了活著以外,他還要尋找活著的意義。所以我們可以說,即使到我們想象中的大同世界,依然有公益慈善的承載:那個時候,公益慈善的出發點,更多不是被他人的苦難和特定的同情所召喚,而是對自己行為的認可和追求;那個時候的捐贈更多的不是金錢物質而是生命時間;那個時候的公益行為不是單純幫助,而是實現人生意義的互動。
馬克斯·韋伯在世俗事務中提出學術和政治來比照宗教事業的追求,我以為是注重了它們的公共性和恒久性,而公益,也同樣具有充分的公共性和特有的持續性,所以,公益也是可以成為志業的。
一個人以學術為業需要什么條件?大概要四種條件:第一是你本人有持續的學術興趣;第二是有知識供應,比如說有老師,有圖書館,現在來說有網絡;第三要有學者共同體的交流與認可,比如參加學術會議,發表文章,參加學術團體;第四要有謀生的手段,你要一個身份的肯定,比如是教授或者研究員,還要有薪酬,以學術為志業的人同樣要活下去,同樣要養家糊口的。反觀這點,我們就要問,當公益作為一種志業,這里講的志業更多體現在職業方面,對行業有什么要求呢?
問到這個問題,公益人,尤其是職業公益人,往往有一種痛,就是專職的從業者面對無專業的行業!這時候我們不能不問:我職業的專業性是什么?職業的基本保障在哪里?行業組織在哪里?行業的基礎設施在哪里?這樣的追問,我們可以拉一張表出來,追問行業支撐的條件。
在這里,我想在宏觀上提出我們行業建設當中三項緊迫而重要的事項。
第一,理論文化建設。不解決知識生產問題,就無法建立行業的專業性,會議上這個呼聲很強烈。
第二,基礎設施建設。這是行業的公共平臺,行業建設的內生支撐點。
第三,生態體系建設。當然,我們也可以把前兩者包含在生態系統里面,但我要強調的生態體系,是關系問題,是行業內外關系建設。
在對外關系上,它是不是一個開放的系統,他能不能不斷吸納外部的資源,能不能不斷吸納全社會的創造。在醫學界有一個對比,西醫和中醫之間,西醫一個行業十年是一個很大的臺階。你看牙科,100年前的牙科醫生跟今天的概念完全不一樣,10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還有牙科醫生冒著槍林彈雨去戰場上找尸體,挖兩顆牙齒下來,給有錢人換牙。今天的牙科發展吸納了光學、金屬學、信息學、材料學、神經科學等等各學科的進步。我們中醫越往后越廢醫存藥,往往是一張方子一千年。不能吸納人類進步中所創造的一切成果,封閉就容易萎縮。今天我們這個行業能不能具有開放性?還是我們總想要剛性地界定公益的“界”在哪里?這樣的界定對行業是有危害的。剛才資先生介紹了很多美國新公益的事例,雖然未必就是未來的主流,但對我們是非常新鮮有啟迪的。中國公益能不能不斷往前走,取決于行業的不斷創新,也取決行業對外關系是否開放,能不能不斷從社會上取得能量。
內部的行業生態關系,既有微觀的機構內部崗位設置和職業保障,又有宏觀的業內生態關系,行業內是大魚吃小魚的資源爭奪關系,還是內部生態能建立一個分功能的自組織化生長體系?
個體的初心是各不相同的,共同的初心是不同的個體可以共同選擇的,但必然不是所有的個體都必須或已經選擇的。
如果你真的要以公益為志業,你需要有什么樣的支撐?首先我想說,我們不能把情懷一筆抹殺了,中國公益人的情懷依然是今天投身公益時起心動念的行善初因。馬克斯·韋伯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透過資本原始積累的瘋狂與血污,看到資本主義的內在精神,又在這精神深處發掘出創造性勞動、勤奮、節儉的神圣性。而我們又為什么非要在其心向善的公益活動中強加一個無利不起早的動因呢?
當然,情懷只是我們以公益為志業的第一步,背后有一個東西支撐它,就是倫理。一個學者的最高倫理是“智性的誠實”,一個公益人的最高倫理應該是什么?我想一個公益人的倫理,應該是對公共利益充滿熱情的責任感。以這種責任為最高倫理,我們可以追溯到孔子的“義命分立”,有了這樣的最高倫理,才可能有孔子的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什么要講充滿熱情?韋伯《以政治為志業》的演講,區分了兩種政治家,一種是為了自己的生活,一種是為了使命。為了使命的政治家們有一種“踏實的理想”,有著向著“踏實的理想”充滿熱情地去歸依的精神。在公益人的責任倫理中,同樣需要“在用熱情來追求某一項‘踏實的理想’之同時,引對這個目標的責任為自己行為的最終指標?!?/span>
在責任倫理的背后是什么?是我們的專業精神。專業和業余區分在哪里?韋伯說在學術上“業余與專家的不同,只在于他的工作方法缺乏嚴整的確定性,因此他通常做不到對他的想法所包含的全部意義進行控制、評估和貫徹到底?!?strong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max-width: 100%; box-sizing: border-box; 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公益執行上業余與專業的差別,不在出發點的情懷上,甚至不在發現問題上,在于持續地解決問題上。第一是持續性,第二是真正解決問題的積累上。專業,是我們對責任承諾的支撐。
最后我還想說,以公益為志業,在這三個背后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召喚。為什么我們說韋伯的兩篇著名演講是在思想史的天穹上劃過一道閃電呢?因為韋伯深刻地指出人類當代性的一個根本危機,現代人的意義危機:“知識與信仰的分裂”,傳統社會真善美的統一性被瓦解了。真的未必是善的,也未必是美的。所以現代人的精神世界是矛盾的。韋伯沒有告訴我們解決之道,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們不可能退回去,只能往前走。投身公益探索的人們,實際上是處在這個世界矛盾和撕裂的最前沿。我們有最切身的感受,是不是我們也會有對人類精神創造最直接的貢獻呢?在探索解決社會問題的同時,在最深層面上,探索建構一個新的內心世界?
當代人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我們和我們以后幾百年的人毅然在二元分離的世界中生活,我內心有我的善良,但是用工具理性的方式完成社會中要做的事,這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這幾代人,或者是十幾代人有足夠的創造力,我們創造出一種新的精神境界,新的觀念思想,像當年軸心期的思想家那樣,完成人類文明新的建構,這不是最大的公益么?!
各位,我最后說一句祝愿的話。我們都向往所謂的詩和遠方,詩在哪里?遠方又在哪里呢?我想,一個以公益為志業的人,我們應該有勇氣讓我們自己成為詩,以我們腳步所至,走出一個遠方來!
謝謝大家!